人亦有言,日月于征,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

【靖苏】停云(二十六)

写得我嗨爆了= =|||

人生就这点恶趣味,不要嫌弃我(掩面


【二十六】

 

萧景琰做了一个梦。

梦里他又回到芷萝院。日光晦涩,门窗紧锁,殿中空无一人,纱幔垂拂于地,没有风,没有声音,空气都是凝滞的,压抑得喘不过气来。

他茫然,失落,手足无措地四顾张望,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期盼些什么。在不安和焦虑的驱役下,他到底迈开脚步,先是走,然后又变成跑,先是沉重无比,好在每迈出一步,身上就变得轻快许多,到最后竟似能飞起一般,周围景色也越发疾速地向后掠去。

但是他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雕花木门,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阴暗宫室,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
梦中的时间无法以常识计数,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,也许只是一瞬。终于,他最后一次地推开殿门,眼前所见的不再是回环重复的软红烟帐,雕梁画栋,而是辽阔楚天,是苍穹下的江山万里,举目无极。那山川极远,也极近,阳光浩大,风雪浩大,有危崖耸立,有九天之水自崖顶跌落,有人负薪执杖,逆行于逼仄山道间,俄而跌落崖下,又不屈不挠地再度拾阶而上。

竟是一幅只能在山水卷轴上看到的画面。

而林殊就站在这画卷中央,笑意盈盈地看着他。

他笑得好看极了。萧景琰混乱又专注地想着。都这么多年了,为什么一直没发现?

他便走过去,说,小殊。

林殊笑着说,你在害怕什么?

萧景琰困惑地重复一遍,我在害怕什么?

林殊不笑了,他挑起半边眉毛,凤眼中隐约透出讥诮,不无嘲讽地说,是啊,你在害怕什么?

说完就拉起萧景琰的手,带着他乘奔御风,一同去看这万里江山,在他耳边说,看,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?只有你,只有我,只有你和我两个人。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你的秘密。为什么还要害怕?

那声音喑哑,晦暧,近乎诱惑,像是自十寒地狱中探出的手臂,赤裸而妙曼,纵然明知被其纠缠的结局是坠落无间,却依然甘之若饴。

我在做梦,这不是小殊,这不是小殊。萧景琰满头大汗地想着。

可是所谓梦魇便是这样一种东西——即使你明确知道所见所闻的一切皆是假象,却依旧无法逃离——萧景琰生平第一次这般被动,无力反抗,无力挣脱,只能下意识地抗辩道,我没有。

——当真没有吗?

我在害怕什么我在畏惧什么我在希翼什么我在逃避什么。

而答案又是什么。

他厌弃地看着自己这一双手。在现世中他做过些什么?在幻境中他又做过些什么?

那意义是截然不同的,他想,自己可真够蠢的啊,为什么非要到这种时候才能明白过来。

如果能舍去这身血肉皮囊,是否也能舍去所有的欲孽与忧怖?

林殊像是知道萧景琰在想些什么——他一直都这么聪明,即使在梦魇里——他不无怜悯地说,没用的。

那是他的欲望,也是他的;那是他的罪孽,也是他的;那是他的苦难和业障,却不是他的,他是如此坦率、如此真实地接纳了萧景琰所不能接纳的一切。

——他们本就是一体。

萧景琰终于停下脚步,在对方错愕不解的目光中将其拥抱入怀,用尽了全身的气力,像是要将双臂间的那一身血肉都嵌入自己的骨殖中。

他的双手依然在颤抖,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。红莲化火,三界劫灰,一切都已经注定,一切都已经了局,他也不用再有所挣扎——人可以约束自己的言行,但要怎样才能够约束自己的心?

林殊吃吃笑着,贴着他耳廓低声说,对,这样就对了,我会一直陪着你,因为你也不会放过我。

这便是萧景琰此生所听过的最恶毒的情话、最甜蜜的诅咒。

 

萧景琰在三更天的夜色中狼狈不堪地醒来。

他出了一身的汗,亵衣亵裤都像是刚从汤池中捞出,拧一拧就能拧出三升水来,气息紊乱心跳如擂,血脉中仿佛裹挟利刃,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而游走全身,四肢百骸,无一处不是销肉剐骨之痛。

窗外月色霜白,如流如练,老梅枝条在窗棂间投下虬曲而奇诡的影子,恍如异兽,随时能从阴暗中跃起噬人。

萧景琰双手抱头,痛苦不堪地呻吟了一声。

他心想,萧景琰啊萧景琰,你简直禽兽不如。

 

平旦时分,靖王府。

这一日,应该于靖王身边当值的那几名侍女自是循例早起,盥漱更衣之后,去往主人寝屋外预备侍奉。

没想到屋内亮着火烛——宫中惯例,每年十月初十,寝殿窗户加封布帛遮挡朔风,各王府一应从之,偏靖王府没这规矩,说是靖王殿下自幼习武,不惧寒风,反之,更讨厌屋内光线昏暗,纵使寒冬腊月,靖王府的窗棂也只糊一层薄纱而已。现在便能隐约看见,那薄薄一层窗纱中笼着团橘黄暧光,屋内还隐约传出书页翻动的声响,在这百物蛰伏、万籁俱寂的时刻,那声响便显得格外清晰。

侍女们进屋确认情况——果然,靖王殿下竟已起身了,正跪坐案边,点了盏油灯,持笔于整卷整卷的黄蘗纸上誊写着什么。

不待主人吩咐,侍女们自然是急急忙忙添灯加蜡。屋中光线逐渐亮堂起来,靖王却突然放下笔,指了手边一黑檀木匣,道:“新抄好的《四十二章经》,拿去供奉吧。”

因他平日从不礼佛,乍闻此言,侍女们难免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,面面相觑之后,终于想起,先太后事佛虔诚,圣慈冥诞那一日,诸皇子、公主皆是要献上手抄佛经供奉往生的。

然而先太后崩逝在腊月,现不过十月月末,靖王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准备这个?还这么大半夜的爬起来抄佛经?

自然,这就不是下人们敢多嘴的了。

侍女们交换着眼神,便有一人趋前,捧起那奉经的木匣,恭敬后退。

不知怎么,那侍女脚下突然一绊,手肘撞在案角,撞得那几案晃了一晃,撞得油灯里清油泼溅,燎出一簇火星,不偏不倚沾在靖王手背上。

那簇火星弹指间燃尽熄灭,可那倒霉的侍女却是吓傻了,呆愣片刻,才记起跪下叩首,战战兢兢,语声颤颤:“殿下恕罪。”

屋内众人赶忙也跟着一并跪下。

靖王却半响没说话。

他像是失却魂魄一般,不动不移地盯着手背上火焰烧灼后留下的痕迹,忽而轻笑一声,低低说了句什么。

声音压得极低,近乎呓语,也就只有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听去半句大概。

事后,那名犯下大错、却因为靖王殿下的仁慈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侍女,向姐妹们转述这件事的时候说:“那时候我怕极了啊,跪在那儿一个劲发抖,壮着胆子偷偷看了一眼,只觉得……殿下的样子很奇怪……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的样子,突然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,‘原来是这般滋味’——也不知道什么意思——然后就把我们都打发出去了。”

 

一星火焰的烧燎只是小伤,疤痕浅淡,没几天就消失不见了。就连静嫔也不知道,自己儿子手上还曾经添过这样一道伤疤。

可那一瞬间的滚烫痛楚却一直烙在萧景琰心底。直到多年之后,他也依然记得自己手上那寻不着形貌的旧年伤疤,在掖幽庭外,在那个人对他躬身长揖之时,是如何于突然间百倍千倍的加剧了当年那份痛楚,且还变本加厉地复现出来。

佛言,爱欲之人,犹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暗示,可惜他当时不得领悟,不得回顾。

世间多少事,皆是不可说。

而十五年前的这一刻,他也只是想着—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他没有放纵感情的资格,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。

他得想个办法,离开金陵城。

离开林殊。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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