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亦有言,日月于征,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

【靖苏】停云(二十九)

画风奇诡的一章,本来想谈恋爱,结果谈起了人生,orz


【二十九】

 

萧景琰在宿山匪寨中坐卧不安地等了两天,差点就要亲赴东平调动当地军队搜寻林殊下落。

好在第三日清晨林殊终是赶了回来——腰上系着人头,肩上背着长弓,马蹄泥泞,甲胄上挂了层薄霜,一见形容,便知必定是三日两夜没合过眼,可那双眸子中依然神采奕奕,丝毫不见疲态。

萧景琰接到斥候回报,立刻放下手上军务,亲去迎接。

他从来没想过,他们两个人的重逢会是这般场景。

隔着尸山血海,隔着烽火狼烟,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,离开金陵城不过短短两三个月,竟像是经历了半辈子那么久。

他就像那山中观棋的烂柯人,再回头,恍如隔世。

而林殊还是那个林殊,眉目宛然,风姿清举,会与身边同袍有说有笑地开着玩笑,会在望见萧景琰打马而来时遥遥一拱手,眼神明亮却又自然而然地笑意浅蕴,不过两字官样称呼,偏被他嚼得千回百转亲切无比:“殿下。”

萧景琰一时间如坠梦里,半响,方回到:“林将军。”

他移开视线,不敢再去看林殊的眼睛。

 

是夜,军中宴饮。

月至中天,帐中气氛正酣,诸将个个都喝得耳目迷离,早就抛开那劳么子的上下尊卑,你一句大哥我一句贤弟,争先恐后灌起酒来。

林殊连消带打地挡了一圈,到底年纪小,还是被闹得有些吃不消了。瞥见萧景琰口称更衣,独自一人离席,心中一动,也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。

皎皎明月,疏疏星河。因有夜宴,寨中点起了庭燎,火焰燃烧得哔剥作响,落在戎衣上,也是赤融融一层暖光。夜风袭来,裹挟着落梅与松木的冷香,熏得人心神为之一荡。

春花春月,皆可入诗,皆可怡情。这脉脉流景、惠惠好物之中,唯有一个萧景琰独立风露,形影茕茕,硬生生添出几分寂寥。

林殊静默地看了半响,还是加重脚步,走了过去。萧景琰约莫没猜到来人是谁,回首时眼神慌乱了一瞬,到底避无可避,只能点了点头。

林殊便回以灿烂一笑,大大方方问道:“怎么出来了?”

萧景琰斟酌着字句:“我不在,他们更自在些。”

他竭力表现地一如往常,可那语气中仍能听出刻意的躲闪来。林殊肚里笑得打跌,面上却绷得八风不动,只道:“有件事忘了向你禀报,那日逃下山的人,恐怕不是一般山匪,而是渝军的斥候。”

萧景琰讶然道:“你确定?”

谈及公事,他神色立刻自然了许多。林殊强忍笑意,继续道:“身上搜不出令信,衣物中也检查不出什么线索,不过,他乘的是渝朝皇属军专用的凌河马,长力极好,差点就把我甩开了,不然我也不会一路追到济州境内才把他收拾掉。除此之外,倒也没什么可拿来当证据的。大概是沙场上出入太久,死人活人见多了,难免有些疑神疑鬼,反正也不会跟别人说,你听过就算。”

萧景琰沉默片刻,方道:“若是真的,恐怕不止这一个。”

林殊叹道:“是啊……直到现在,我才想明白,为何父帅三番五次上疏,极力请求留在晋州。”

两人对视一眼,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了摇摆不定的忧虑。

林殊忽道:“那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

这话题转得莫名,萧景琰听得也莫名:“落草为寇,杀人越货,既然触犯了《泰元律》,当然是押解回京,交由三司处置。”

林殊一摆手,道:“不是说这个——那里面,不是还有渝人?”

他语气漠然,在夜风里丝丝缕缕地一拉扯,隐约透着股冰冷杀意。

萧景琰一个激灵,忽然就领悟了他言下之意,便摇头道:“圣人有言,杀降不祥。”

林殊笑道:“圣人还说过,三代为将者其后必败。我林氏一族世代兵家,算下来少说百年,四五代总归是有的,按照圣人的讲法,我岂不早就死得骨头都不剩一根了?”

萧景琰深深皱眉。

他不信言谶,但他实在不愿意听林殊这么满不在乎地把死生二字挂在嘴边,便道:“招降时我答应过他们,降者不杀。我不能失信于人。”

林殊道:“你招降时我可不在,是你答应他们,又不是我答应他们。大不了——你把眼睛蒙上,耳朵塞上,不看不听就是。”

萧景琰无可奈何,终于挤出一句:“祁王兄说过,汤有祝禽之仁,禹有泣罪之德,此王道也,不可违。”

搬出祁王来,已是破釜沉舟之下的杀手锏了,没想到林殊非但不为所动,反而扬眉一笑,戏谑道:“王道是对治下臣民施用的,靖王殿下竟然要拿来赠予你的敌人吗。”

“不。”萧景琰道,“我只是觉得,待来日四海归一,九州王化,何处不是我大梁领土,何人不是我大梁子民。”

他语声压得极低沉,语气却极坚定,好像那一句话所描述的,并不是一个宏远而无法触及的的理想,而是自己有生之年必然能看到的事情。是以此时此刻,他便一定要这么做了,因为来日,他也一定会做到。

林殊愣愣地看着他,像是从未认识此人。

片刻之后,突然失笑出声:“其实你只要说一句‘军令如山’,不就行了?你才是主帅,你的命令,我自然是要听从的。”

萧景琰瞠目结舌:“你……!!!”

他再怎么木讷,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,自己竟是又被林殊给涮了。

林殊笑个不停,续道:“好啦好啦,莫生我气。你贵人事忙,这一整天都没怎么跟你说上话,现在公事谈完了,我们来叙叙私谊如何?今年除夕宴你不在,有件好玩的事你一定不知道。”

话讲到此处,便是要人来捧场了,萧景琰虽然心神不定,还是配合着干巴巴问了一句:“什么事?”

林殊摇头晃脑道:“太奶奶说啊,看我和霓凰很般配,要给我们指婚。”

萧景琰脑中“嗡”地炸开一片响。

赤珠化灰,琉璃崩摧,风声骤然缄默,红尘于颠倒翻覆中褪去颜色。不是没有过预期,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,更没想到是由林殊亲口说出来,半点回环余地都不给人留下。

他对林殊的情谊日积月累,他对林殊的在意也日积月累,乃至于不经意间就越过了那条楚汉河界,兀自茫然不觉,待要截断,却已经太晚了。不是没害怕过,不是没恐惧过,他也想小心翼翼维护起那点残存的假象——归根到底,他仍在心里存着一丝侥幸,觉得他可以逃离,可以躲避,可以假装一切如常——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,佛家所谓从爱生忧,从忧生怖,原来并非虚言。

凡有所求,必成魔障。他逃不掉的。

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要疯了,可他偏偏清醒无比的对上了林殊的视线,在那惑惑眸光中,清晰无比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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