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过节的,到底为什么我要写这种东西= =
【三十二】
开文二十九年,夏八月。
东海,射阳港。
萧景琰站在港城最高的瞭望塔上,海风卷过,灰色大氅在风中振振起落,如同鹰隼的翎翼。
郁云堆叠,天光阴暧,海天相接的一线是黯淡与同样黯淡的铅铁色,黑色潮水杳杳而来,一浪接一浪地拍在礁石上,碎成无数飞溅的水沫。
明日会下雨。他眺望着远方海域上的云层,在心里盘算着。
皇帝给了他半年时间,让他在东海招募兵勇,训练出一支水军来。如今时间已过泰半,进展还算理想,可无事之时,他总能感到心底止不住的隐隐焦躁。
射阳以北就是淮南七州,淮南再往北就是泗平关,出泗平关,便可见青齐南部的广袤平原,纵马跑上三天三夜,方能抵达国朝北疆一带。赤焰军正于梁渝边境枕戈待旦,他熟悉他亲近的人多在彼处,林元帅,聂司马,赤焰军一干将领,以及,林殊。
天隔南北,消息往来不便,他在东海很难获知北疆近况,但可以想象的是,前线军情必定十分紧张了,不然林燮也不会千里传令,将赤羽营调去北疆。
列战英在他身后规劝道:“殿下,此间风大,还是回去吧。”
萧景琰兀自出了一会儿神,依旧是凭栏远眺的姿势,头也不回地问道:“战英,你去过北疆吗?”
列战英一头雾水,不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,下意识摇头:“没去过。”
萧景琰叹道:“我上次去北疆,还是四年前的事,跟着祁王兄一道,犒军。那时候什么都不懂,心心念念,就想着乘机留在赤焰军中,多打两场仗……”说着苦笑一声,“没想到这几年居然再没机会去看看晋州的雪景……至于现在,也不知道北疆局势究竟如何了。”
列战英察觉出他心有牵挂,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,只能拱手道:“殿下,有林帅在呢。”
萧景琰拍着栏杆,喃喃自语:“是啊,有林帅在呢。”
顿了顿,他又感慨道:“真想快点了结这趟差事,快点回京城啊。”
少年人眼界高,心气也大,自是不甘困在那四四方方的一隘城阙里。自开府建牙以来,萧景琰大半时间都是攥着军务在金陵城外四处晃悠,有林殊在身边相伴,有长兄在朝中支持,从来只觉得无拘无束、逍遥自在,难得生出这般“快些回京”的念头。
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两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些,被这清冷海风一吹,居然隐约生出种“福祸相倚,盛衰无常”的惶然感。然而仔细一想,以林燮之用兵如神,以聂真之庙算无双,以赤焰军七万男儿的忠勇义烈,何尝轮得到他在这里为渝梁战事忧心。
便姑且按下心中牵挂,最后望了眼海上浮浪,道:“……回去吧。”
恰在此时,戚猛急匆匆跑上塔楼来。楼梯狭隘,他走路又横冲直撞,差点和靖王殿下撞个满怀。列战英在萧景琰身后冲他狂使眼色,他却浑然不觉,只抱拳一礼,大大咧咧道:“殿下,盐城长来了,在南大营里候着呢,您要不要去见见?”
萧景琰皱眉道:“盐城长?他来这里干嘛?”
戚猛挠着后脑勺,支吾道:“属下不知……只记得他说什么,殿下前些日子托他寻的那个……那个什么鸽子蛋,找到了。”
列战英看见自家殿下扯了扯嘴角,总算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。
“走,看看去。”萧景琰拍了拍戚猛的肩膀,心情极好地如是说道。
开文二十九年,秋九月。
金陵城,言侯府。
言豫津头顶一卷竹简,扒拉着门缝,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张望。
他的父亲正襟危坐于东窗下,面色端凝地望着几案,许久,终是轻轻一挑眉,信手拨乱了案上蓍草。
有风穿堂而过,广袖散髻的中年人于阳光中阖目正坐,形容穆穆,如同老僧入定一般。
此情此景,言豫津只觉得难以近前。言阙待他素来冷淡,言夫人去世后愈发如此,眼见父亲似是情绪不佳,他也不敢再去打扰,便还是蹑手蹑脚带上房门,打算改日再来请教。
却不料言阙突然睁眼:“豫津,你在干什么?”
言豫津吓得险些一交跌下屋外木廊,然而既已被父亲叫破了行踪,也只能愁眉苦脸地进屋行礼,举起竹简道:“儿子想请教父亲一个问题。”
言阙双手拢在袖袍里,形容平淡:“你说。”
言豫津讪讪地放下那卷竹简,道:“儿子今日午后读《易》,词句略通,却不明白其中大义。故来请教父亲——夫《易》者,以何为据?”
言阙道:“以‘感’为据。”
言豫津又追问道:“那……什么是‘感’?”
言阙道:“天人相应,气声相合,可称为‘感’。鸣鹤在野,其子和之,是为表感;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,是为体感;铜山西崩,灵钟东应,是为阴感;锦屏南倾,赤星北陨,是为阳感……”①
言豫津听得晕晕乎乎,只顾得不住点头。
言阙蓦地收声,改口道:“明白了吗?”
言豫津一个激灵,回神道:“明白了。”
其实他还有心跟父亲多亲近亲近,然而言阙已挥手示意他退下,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竹简,一步一回头地挪了出去。
言阙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窗下几案,转向案上那凌乱不堪的卦面,低低喟叹一声:“砥柱倾圮,将星凋陨……竟是这般解法吗?”
“许是我想多了吧。”静默良久之后,大梁的言侯终于摇了摇头。
开文二十九年,秋十月。
琅琊山。
月晦,风急,林木萧萧,夜色如幕,鬓发斑白的老仆人手提灯笼,穿行在屋宇勾檐下,一面疾走,一面高声呼唤:“少阁主。少阁主。”
白衣少年仰卧于苍穹之下,于那一线逼隘屋脊上大摇大摆地翻了个身,单手支颐,懒懒散散地唤道:“王伯,别鬼叫了,我在这儿。出什么大事儿了?是不是我爹又溜了?”
老仆人转眼一看,立刻就白了脸色,张皇失措道:“少阁主,您怎么站这么高?快,快下来啊。”
那少年唉声叹气地掸了掸衣袍,纵身一跃,风度翩翩地自屋顶上跃下。只看那身影,端可称得上赏心悦目,风流已极,再配上那一身醒目到不能再醒目的素白衣衫,在夜色中晃眼一看,简直潇洒得……像个鬼影。
老仆人躬身一揖,道:“少阁主……”
少年一扬手:“打住,让我先猜上一猜——西越还是南楚?难不成又跑东瀛去了?那我可不管了,冬至那日我是一定要去富春江边品尝桂花酿的,都跟美人儿约好了,若是爽约,那可是要招天谴的。”
老仆人顿觉头大,也来不及追问究竟是哪里冒出的哪门子“美人”,只顾得交代正事:“阁主留书,说是跟药王谷素谷主约去北疆梅岭采药,要去两个月,这段日子,阁中事务都由少阁主您代管。——您可万万不能下山啊!”
少年悻悻然道:“就会把事情推到我身上……算了算了,不跟老头子计较,谁让那是我亲爹呢。这次要不给我带个顶顶好玩的东西回来,下次再也不替他顶缸。”
老仆人忍笑道:“少阁主,今日的文书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那少年顿时脸色剧变,身形一晃,原地就剩个残影——竟又风度翩翩地飞走了。
只留下那老仆在原地直跺脚:“少阁主——”
空中晃晃悠悠地飘来一个声音:“今天不算,明天再说。”
余音袅袅,盘桓不去。所谓秦青之歌,韩娥之讴,大概也不过如此了。
老仆人叹了一口气,提着灯笼,佝偻着肩背,顺着来路往回走去。
看来,接下来这两个月,还得全靠他们这帮老家伙来和少阁主斗智斗勇了。
开文二十九年,冬十一月。
北疆,梅岭南谷。
赤焰旗下,林燮驻马回望。
“赤羽营那边,可有信使过来?”他问身边侍从。
一位副将拍马上前,道:“回元帅,一刻钟前,少将军遣使来报,赤羽营两万将士,已于北谷驻营。”
林燮颔首:“好。”
“传我将令,三军就地扎营。”他道,“北渝皇属军应在左近,不可轻忽。”
诸将齐声应道:“是!”
朔风卷地,赤甲耀日,戈戟伫立如林,正是拱卫大梁北疆边境二十载的堂堂之阵、正正之旗。
开文二十九年,冬十二月。
楚州,海陵。
驻军处是一片荒野,方圆数十里不见人烟,不闻人声,唯有夜枭栖于树枝,时时啼鸣。
有将军说这是不祥之兆,自告奋勇要去驱逐这些聒噪的恶鸟,萧景琰没有准许。
他不信天命,不信谶纬,然而或许真是诸恶作祟,这个夜晚他睡得并不踏实。
那应该是个噩梦,可他忘记具体梦见什么,只觉得此身坠落十八泥犁,一时如焚烈火,一时如浸寒冰,被列战英吵醒时,眼前似有落落飞雪,似有金戈厮杀,似有红莲如火三界俱焚,可睁眼时万般景象具皆寂灭,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。
营帐外人声纷乱,脚步错杂,列战英扑进帐内,声音里带了哭腔:“殿下!”
萧景琰蓦地起身,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个人,那个未经传召、就与自己副将一同闯进中军帐的人。那是一张陌生、无比陌生的面孔,眉眼间有着不可名状的哀戚。
他突然觉得喉头含血,一股绝大的恐惧攥住了他,让他说不出话来。
那个陌生人深深叩首。
“殿下,”那个陌生的声音里像是藏着利刃,每一个字都是剐骨之痛,字字不断,犹如凌迟,“仆是晋阳长公主的人,长公主自尽前,遣仆出京告知殿下,赤焰军,出事了。”
TBC
注:
①此段系作者无聊鬼扯,随意看看,切勿深究
牛头不对马嘴的原始出处……还是《世说新语》(羊毛都被我蓐秃了= =
殷荊州曾問遠公:「易以何為體?」答曰:「易以感為體。」殷曰:「銅山西崩,靈鐘東應,便是易耶?」遠公笑而不答。
——《世說新語·文學第四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