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亦有言,日月于征,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

【靖苏】停云(六十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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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六十五】

 

元佑六年,四月。

刑部天牢。

 

时值春夏之交,屋宇外草木滋茂,日光融融,而在这羑里之地,四时流转似已彻底冻结。高墙幽室之内,永远弥漫着一股衰朽腐败的湿冷气息,纵然处处有火炬悬于石壁上,处处有明火昼夜燃烧,亦不能将这股晦气驱散分毫。

当梅长苏随着导引之人步下台阶,最终站定于阴冷石砖之上,立刻便感觉到寒气侵衣,手足僵硬,饶是他出门前特意披了件狐裘,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

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出天牢,却是他第一次步入这条甬道。甬道营建于天牢最底层,两侧牢房大多空置,唯尽头处那一间题有“寒”字的囚牢,有一朱色木牌悬于狱门旁。相距甚远,牌面上只望得三个模模糊糊的黑点,但可想见,那应当是三个规整无奇的隶字,一笔一划,方正匀称,明白无误地标示着囚徒的身份。

——上之第五子,言氏废后之养子,原誉王,现今的有罪庶人,萧景桓。

走近看去,便可见牢中那人一身赭衣,抱膝蜷缩背倚木槛,凌乱发髻与糙劣麻衣皆已污浊不堪,几与牢内阴暗光线混作同色。不仔细观察,几乎很难觉出那是个人影。

梅长苏一时有感,低低叹道:“朝时锦衣玉食,暮时囚衣铁镣,都说因果报应,却不知究竟是谁的因果,最后又应在了谁处。”

他本是喃喃自语,旁人却以为他在同自己讲话,当即停下脚步,客客气气地转身问道:“苏先生有何吩咐?”

梅长苏骤然回神,浅笑道:“无事,我只是在说……这里连扇窗户都没有,莫说乌鸮夜啼,便是日升月隐也不可得见,换做是苏某置身此地,恐怕立时就要发疯了。”

那狱官笑着附和道:“可不是,都说那位是已经疯了,自打来了这里,一句话都没说过,纸笔递进去让他写供辞,碰也不碰一下,要不是还知道吃喝拉撒,哪里还像个活人?”

梅长苏微微一笑:“死生大事,谁能免俗?便是有那等视死如归的贤人,想来也不至于进到这种地方来吧。”他扶着冷硬潮湿的石壁,沉吟良久,忽而转身,“汤大人,我想同他单独说两句话,不知是否坏了你们这里的规矩?”

那汤氏狱官面露难色,显见得不甚乐意,梅长苏便悠然续道:“汤大人,去年此时我也曾拜访此地,你的前任倒很懂得与人方便的道理。”

狱官道:“那不一样的。谢驸马是关押在上面一层,换做这里,若无圣旨,下官是断不敢这样做的。”

梅长苏道:“换做靖王殿下站在这里,汤大人,也会这么讲话吗?”

狱官让他问得一愣,梅长苏便又是大方一笑,续道:“开玩笑的——说来说去,无非是怕我夹带什么东西给牢中犯人,对不对?放心,我全身上下什么违禁物件都没有,就连头上这根簪子都是玉做成的,汤大人若是不相信,大可以搜我的身。”

言毕,他居然真的张开双臂,镇定自若地回看过去。狱官见他态度坦然,又忆起顶头上司的叮嘱,犹豫片刻,终于后退半步,微微一躬:“苏先生,请自便。”

 

自狱官与访客一前一后步下台阶,至其中一人离开此地,至入口处厚实铁门重新掩合,木槛内,那槁木死灰一般的罪人始终未曾有丝毫动静。直到梅长苏缓步行至狱门前,他才慢而又慢地抬起头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你我总算相识一场,我来送送你。”梅长苏叹道,“你若肯早日收手,至少还能得个平安富贵,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。”

罪人回报以一声嗤笑。

“收手?”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冷嘲热讽,“什么叫收手?像我那个蠢如犬豕的二哥一样,俯首帖耳,摇尾乞怜,住进皇帝陛下圈出来的囚地里,吃着皇帝陛下赏下来的牢饭,就这么行尸走肉地过一辈子?成王败寇,是我棋差一招,我认,但我绝不后悔。或许……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蓝瑾……罢了罢了,跟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。”

他悻然缄口,扭头不语。

梅长苏冷冷道:“为一己之私擅兴兵祸,到头来你所想到的,就只是这些?被你害死的数千兵士,谁不是大梁子民?谁无父母?谁无妻子?你就不觉得对不起他们吗?”

萧景桓面无疚色,只道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,你不懂。”

梅长苏怔愣一瞬,摇头叹道:“我真是对牛弹琴。”

萧景桓嘶声低笑:“原来苏先生今日,是专程来指教我的?”

梅长苏淡淡道:“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。你的王妃在狱中查出有娠,计算时日,大约是腊月初生产。当然,你是看不到了,又或许,你也不必太过牵挂,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一道敕旨,连带她和她腹中胎儿一并赐死。你们一家三口生不得复见,死了倒是能在黄泉路上团聚,倒也算得……无上圆满。”

萧景桓猛然抬头,目眦欲裂:“你——!!!”

他脸上五官都被怒火烧灼得扭曲变形,梅长苏的声线反而愈发轻柔:“当今之世,还有谁敢冒着惹恼陛下的风险,替一个罪臣之余求情做保呢?是的,你也想到了,只有靖王殿下。他是平叛首功,是陛下心中无可动摇的储君人选,只有他能为你说话,也只有他能扭转陛下的心意,不是吗?”

萧景桓默然有时,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……他有那么好心吗?”

梅长苏挑眉浅笑:“莫把人人都想的同你一样。只不过,我确实没那么好心,所以今时今日,我是来同你谈条件的。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,我就去劝说靖王殿下,劝他从陛下手里救下你儿子一条命,如何?”

萧景桓咬牙道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
梅长苏低声道:“十四年前,同样是在这间寒字号的牢房里,祁王殿下受赐鸩酒之前,究竟说了什么?”

萧景桓怔怔看着他,忽而声嘶力竭地狂笑不已。

梅长苏只拢着狐裘,好整以暇地注视着那状若癫狂的罪人,眼神中有嘲讽,有悲悯,最后,只归于一派无动于衷的平静。

那罪人笑够了,终于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:“好……好……我果然没猜错,梅长苏,你果然是祁王旧人!”

梅长苏摇头道:“你猜错了,不是我想知道,是靖王殿下想知道,是陛下必须要知道。说出来吧,这是你最后的赎罪机会了。”

“既是这样……”萧景桓倨傲一笑,“你没资格和我说这个,让萧景琰亲自来和我谈。”

梅长苏笑道:“有区别吗?”

“有。”萧景桓道,“我不相信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。我只要萧景琰的承诺。只有他站在我面前,亲口保证他会护我妻儿周全,我才会告诉你们。否则的话,这个秘密就随我一道,永永远远地埋进土里,你们今生今世都休想知道了。这世上,永永远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。”

梅长苏眉头微蹙:“你真以为……”

金铁转轴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沉吟,有脚步声自甬道入口处传来。阴森暗室之中,霎时寂寂,唯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在石壁间来回振荡,由远及近,杳杳而来:“谈完了吗?”

梅长苏转身一揖:“殿下,您怎么来了?”

萧景琰道:“你待得太久,我不放心。”他的视线又转向那牢中罪人,眸光微沉,平淡无奇地打了个招呼,“五哥。”

萧景桓泰然自若地回道:“七弟。”

他撑着膝盖,缓而又缓地站起身来,在朱袍玉带的胜利者面前,竭尽全力的伸直自己的膝盖,背脊,脖颈,如同过去三十年间所习惯的那般,高高仰起了头颅,眼神傲然。

“靖王殿下……哦,不不不,大概很快,就必须称呼你为太子殿下了,”他以手加额,语气中似是一派真诚,“罪人萧景桓,谨为皇太子殿下贺,祝皇太子殿下,如日之升,如月之恒,千秋万岁,孤家寡人。”

萧景琰皱了皱眉,没有理会这无中生有的无聊讥讽。

反倒是梅长苏莞尔而笑:“誉王殿下,您太缺乏风度了。”

萧景桓像是听闻了什么天大笑话,语气和神态皆是讶然到了极致:“风度?何谓风度?像当年的萧景禹那般,手握十万雄兵而无所作为,最后也只能在这天牢死地里,北面谢恩,引颈就戮吗?”

牢房外两人对视一眼,梅长苏低声轻唤:“殿下……”

萧景琰微微摇头,示意他不必多言。

“苏先生所言,便是我的意思。”萧景琰转向牢房中那人,“五哥,你信不信我?”

萧景桓仰头望向他,眼神闪烁:“是吗?若我告诉了你,你会替我保住蓝瑾和她肚子里的孩子?”

萧景琰道:“尽力而为。”

萧景桓沉默许久,精疲力竭地偏过头去,前额死死抵住了湿冷墙壁。双目闭阖,面色平静,平静之中,又能看出蛰伏其下的挣扎与扭曲,似陷入回忆,似不愿回忆。

沉寂良久,挣扎良久之后,他终于开口——

“我记得很清楚,那是开文二十九年的冬天,腊月初八日。

“陛下要赐死祁王,派我监刑。这趟差事还是我从二哥手里抢下来的,因为我真的很好奇,我想去看一看,去看那个不可一世的萧景禹,死到临头了,是不是还端着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。结果我错了……我不该来的……他是阶下囚,我是亲王,可是当我把鸩酒递到他面前时,我居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……大概就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吧,到死都那么惹人讨厌。

“他让我把诏书念了三遍,然后他只说了一句话。

“他说,父不知子,子不知父。

“他朝养居殿的方向三跪九叩,拈起那杯酒,一饮而尽,就这么死了。鸩毒发作得很快,他死前没发出任何声音,死得很安详,很体面,很让人嫉妒。

“这就是我所看见的,祁王萧景禹的最终结局。两位,敢问你们对这个故事……满意否?”

昔年的钦差,今时的死囚,在说完这长长一番话之后,微笑着仰起头来,不带丝毫犹疑闪躲地对上了萧景琰的视线,眉峰微挑,似寻衅,似征询,似反诘,似嘲讽,又似自言自语。

“父不知子……”萧景琰语声低喑,无意识复述着。

“子不知父。”萧景桓含笑续上,神色一派坦然。

他们拥有同一个姓氏,有着同出一源的血脉,在这一时这一刻,在这阴森可怖的死牢之中,这对三十年来未曾认同过对方所作所为的兄弟,忽然自对方的眼底,奇迹般地有所顿悟。

可他们谁都没把各自的顿悟转化为言语,他们就只是静静对视着,对峙着。一室死寂,唯有火把燃烧得哔剥作响。亦有火光容容,铺展出一条烁金熔铁的道路。温暖已极,阴寒已极。

一如当年。

莫如当年。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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