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亦有言,日月于征,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

【靖苏】停云(八十一)

两句话就能搞定的事情……让我磨这么长……_(:зゝ∠)_

 

【八十一】

 

他们之间只隔了一臂的距离,如水月光下,彼此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萧景琰当然听得懂梅长苏在暗示什么,论口才,十个他也不是梅长苏的对手,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去驳,干脆绕开那个问题,只道:“弓是弓,你是你,为什么要用死物来比人?”

梅长苏无声一笑,反诘道:“圣人尚有‘待贾而沽’之说,我这比方有什么错?你看,我现在……全身上下,哪里还寻得出半分旧日痕迹。林殊是什么样一个人,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,不是吗?若非卫峥通风报信,你会想到梅长苏便是林殊吗?”

却不料萧景琰道:“我猜到了。”

梅长苏便是一愣,神色复杂地看过来。

萧景琰停顿片刻,涩声道:“我猜到了,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,所以只当自己没有猜到……这些天……卫峥告诉我真相之后,我一直在想你我间的事……说来奇怪,有很多事情当时没察觉,回头想来,桩桩件件,早有征兆,不过是我一叶障目罢了……”

梅长苏轻声叹息,打断他:“不过是你先入为主罢了。”

萧景琰也有些急了,负气道:“你就是你,我都认出来了,你非要我当没认出来吗?”

梅长苏不觉失笑:“殿下,今日你来寻我,是来同我强词夺理的?”

萧景琰闷不做声盯了他片刻,突然开口:“其实……在你心里,还是很介意我当初说过的那些话吧?”

他也不等梅长苏回应,自顾自续道:“当年之事,我知道得不多,回朝后多方打探,也只猜到,夏江和秦璇玑,这两个人,大概是在其中做了些什么事的。因为秦璇玑之流,我心中一直存着偏见,对你……确实是先入为主……”他在林殊面前倒是从来不计较脸面的,剖白完心迹,立刻便顺势恳求道,“……是我说错话了,可你连改过的机会也不留给我吗?”

梅长苏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:“殿下,不是这样的。”

萧景琰一瞬不眨地盯着他:“那是什么样的?”

目光灼灼,分明是不问究竟不肯罢休的样子。梅长苏不觉心乱,失神片刻,终于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去年五月,莅阳长公主舍了栋别业,捐作佛寺。殿下可知道这件事?”

——萧景琰当然不知道。

不过梅长苏既然刻意点明了时间,他也是立刻就联想到,长公主此举,大约是为逝者捐福——为谢绮,也为卓家那个早夭的孩子。他心中隐约不安,不愿与梅长苏多谈论谢家之事,便只道:“你若是想去,等你病好了,我们再一起去。”

梅长苏不觉失笑:“殿下,我去过的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,“今年朝中多事,我没怎么出门,去年秋天的时候,去得多一些。住持知道我是誉王的宾客,偶尔请我喝一杯茶,与我说一说佛法。”

时下风气便是如此,名士与僧、道往来,辩法说经,剖论玄理,都是寻常事。萧景琰猜不透他用意,索性只点了点头,等待下文。

梅长苏道:“有次我问,佛祖慈悲,是否真能度化十方众生。主持称是。我又问,可我生平所见,为善者极少,为恶者极多,若真有那等穷凶极恶之人,将身、口、意三业一一造遍,可还能希求往生?主持同我说了个故事,说是,曾有恶人犯下五逆之罪,死后堕落阿鼻地狱,受火刑时,向佛祖发愿忏悔,佛祖见他诚心,就垂下一根蛛丝到炼狱中,引领他超脱。也是因为,这人虽无恶不作,却也曾放生过脚边一只小小蜘蛛,这是他生平所做唯一一件好事,正是这一念之仁,为他换来了脱离苦海的希望。”

萧景琰便听明白了——那住持是在说,度化苦厄的,并非佛祖,而是人心中善念,只要一念尚存,总能够寻求解脱的。

他虽不信佛法,可自幼耳濡目染,也能随口说些佛理出来,自然也听得懂,那和尚是借佛经典故开解梅长苏。正打算顺势多说几句,却见梅长苏垂眸一笑,转口道:“其实住持只同我说了一半,也是凑巧,我恰好在佛经上读过这故事,知道结局。殿下要听吗?”

不待萧景琰回答,他便缓缓道:“那人做惯了恶事,心性难改,没有皈依向善的慧根,所以那根蜘蛛丝,也只支撑了一时,到底在他攀爬过程断开了。”

萧景琰悚然一惊,下意识便要反驳,可看着梅长苏黑白分明的眸子——那眼神沉静如常,没沾染上一丝一毫的悲喜之色,看上去竟真如同木胎泥塑一般,带着几分无动于衷的漠然——便明白了,说什么都是徒劳。

言侯曾说,过慧不祥,幼时他不以为然,此时却忽然控制不住去想,是否真是老天嫉妒,才会让他心爱之人经受这么多苦楚。又想到,佛家说菩提即智慧,佛陀于座上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大彻大悟,出离忍土,可自己平生所见,从未有人能聪明过林殊的,为何这样的人,也不能从烦恼业障中解脱出来?

——他又该怎么办才好?

 

沉默了许久,萧景琰终于道:“……我与徐安谟结怨的事,你知道详细情形吗?”

梅长苏微不可察地一点头,道:“承平三年,渝军犯边,殿下调尚阳军迎敌,徐安谟畏惧渝军声势,按兵不动。不幸中之万幸,渝军主力被殿下拦在晋阳,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……但也正因为如此,殿下要处置徐安谟时,还是被献王保下了……”

说着说着,便有些失神——晋阳一役是萧景琰的成名战,也时常被人拿出来讥讽,说七皇子能打赢这场仗,不过是靠运势,若非渝朝丞相病笃,渝主仓促还朝,晋阳能不能守住,还是未知之数。

世人多庸碌,偏偏也正是这些庸人,指点起江山来还格外自信满满,仿佛换做他们中任何一人,都如同白起、韩信转世投胎一般,定能做到攻无不胜、战无不克。自己不做事,高谈阔论起来还要事事踩人一头,话里话外地吹嘘自己的“本事”,可若是真遇到那等位高而昏昧的无能之辈,他们偏谄媚还来不及——就只是嫉贤妒能罢了。

二王主政时,朝中得势的多是这类小人。过去十几年间,萧景琰也正是在这类人的指指点点中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,他本人大约是浑不在意,就只有梅长苏来替他气闷了。

走了一会儿神,又听见萧景琰道:“……军报上是这么写的,其实当时……我并非令徐安谟增援晋阳,而是令他增援束城。”

梅长苏骤然明白过来:“渝军是分两路走的?”

萧景琰道:“斥候传回来的,确实是这样的消息,但不知道主力究竟在哪一路。可能是声东击西,我不敢赌,也不敢离开晋州,只能命徐安谟北上。”

梅长苏便猜到了:“他抗命了。”

萧景琰道:“是。渝军东路渡过洚水,我才得知消息,那时候再催徐安谟也来不及了,要保束城,大概只能我亲自领兵救援。”他顿了顿,沉声道,“我没有去。”

——束城能否守住,不过是一城之得失,晋阳却是国之锁钥,倘若晋阳有失,北疆防线怕就要土崩瓦解了。既然注定要有所取舍,萧景琰所做出的便是全然正确的选择,没有任何可指摘的。

只不过……道理归道理,人情归人情,倘若渝军主力当真在东路,萧景琰的决定就无异于将束城拱手让给渝人,想来他心中,也不是那么好过的。

梅长苏也是沉默了片刻,才道:“渝主自矜武力,定然会全力围攻晋阳。”

萧景琰道:“是啊,东路确实是佯攻,声势浩大,却只有区区五千人马,单靠束城守军,也坚持住了。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好,可是对我来说……也不过是侥幸而已。决定不去分兵救援的那一刻,我就是放弃了束城中三万条性命,城破之日,只要有任何一人死在渝人手中,都是我的过失。”

他望着梅长苏,缓缓道:“你看,我也是能做出这样事的人。”

梅长苏忽地听明白了——萧景琰竟是在劝解自己,是在说,便如同战场上一般,世事也有少有两全其美的,大节与大义之下,只能做出损失最小的选择,对于那些注定要被舍弃的人和事,不必太过自责。

便不由得苦笑道:“战场上瞬息万变,动辄万千条性命,怎能跟其他地方相比……你又何必为我开脱……”

萧景琰却摇头道:“我不是为你开脱,为你开脱也就是为我自己开脱。就好比宁国侯府之事,事前你告知过我,而我并没有阻止你,那么之后所发生的任何事,都有我一份责任。你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着,我也不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。”缓了一缓,又自嘲道,“是我愚笨,你不愿意同我多说这些事,也是理所当然,可我只想让你知道,于情于理,我都是你的后盾,你的依靠,不论什么事,我们都是可以一起分担的,所以那些事情……你也不必耿耿于怀。”

梅长苏哑然片刻,轻笑道:“能一口气讲出这么道理来,耿耿于怀的人分明是你啊……这些话你想多久了?”

萧景琰倒也坦率:“是想了挺久的。我不如你聪明,看事情不如你通透,又害怕说错话惹你不高兴,就只能自己偷偷琢磨了,圣人所谓患得患失,骂的就是我这样小人吧。”

梅长苏不禁失笑:“你若是小人,天下间就没有君子了。”语气中难得带了些熟稔而近乎亲昵的调笑口吻,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便消失不见了,“可你并不喜欢这样的道理,不是吗?”

萧景琰眼中笑意骤然凝滞了,迟疑一瞬,到底点了点头:“是,我不喜欢。”

梅长苏便叹了口气,似是想要说些什么,却被萧景琰打断了:“我也不喜欢打仗。兵燹过处,生灵涂炭,满目疮痍。身边同袍,上一刻还与你有说有笑,下一刻就死在了荒野上。还有那些劳役、摊派,一场战事下来,多少穷苦百姓家破人亡,流离失所。这些不用我说,你都是亲眼见过的。”

梅长苏道:“……是。”

萧景琰又道:“小时候想要上战场,是因为你比我先走一步,我不想输给你;后来是因为你有封狼居胥的志向,我想陪着你;再后来……你,林帅,赤焰军里那么多将士,你们都不在了,只留下我一个,每次上战场,感觉就好像是……是替你完成心愿,替你活下去一样。”他停滞片刻,又笑了笑,“这么说你大概会觉得很奇怪吧?可我心里,确实这么想的。”

梅长苏微微摇头,低声道:“我明白的。”

萧景琰望进他眼底,语声沉缓:“我还是不喜欢战场,可有些事情,也只有我来做了。对我来说,所谓喜欢不喜欢,原本就无关紧要,只要为了天下太平,为了百姓安康,我没什么不能承担的。

“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,我都想要和你在一起。这么多年都过来了,对你对我,还能有更糟糕的事情吗?

“也别再说刚才那些话了……在我看来,‘苏先生’确实是无双国士,你若真那么想,岂不枉费我引你为知己了?

“你已经替我选过一次,如今……也该轮到我做选择了吧。”

他其实并未给出梅长苏想要的答案——或者说,梅长苏本来也没期待他能给出个什么答案来。

只是听萧景琰一五一十地剖白心迹,他忽地觉察出,他想给的,与萧景琰想要的,大概确实不是一回事。这人心中最本源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,抛开那些责任、道义、情理,所思所求,也不过是那么简简单单一件事罢了。

——究竟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?

——自己所执着的那些,是否真那么重要呢?

梅长苏兀自迷茫了片刻。

萧景琰想要扶住他,却被他反手拉住了。

两人静默无言地对视一瞬,梅长苏忽然放软了身子,轻轻靠过去,抱住了对方。

“多谢。”他嘴唇翕动,几乎是用气声吐出的这两个字——大概是全然没料到他会做出这般举动,萧景琰全身都骤然僵硬了,那姿势说不出的笨拙别扭,抬手环上他肩膀时,从指尖到手臂都在发抖——“让我想想……好好想想……”


TBC


跟大家说声抱歉,这个月确实更新很少,主要是因为……我在加班= =|||

累倒是不累,也没挤占多少写文的时间,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,于是就各种躺尸各种拖延而且这几章内心戏太多了写起来真tm……=。=

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就比较轻松一些(也是早就想好要怎么写的),so,大概可以更得稍微快一些吧……大概……

(不剩多少内容了,十章之内肯定完结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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