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亦有言,日月于征,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

【靖苏】停云(九十一)

还是要多写写才能有手感_(:зゝ∠)_

 

【九十一】

 

这并不是皇帝第一次风病发作。

誉王之乱后皇帝寝疾连月,当时便有头晕目眩、咳喘连连的征兆,太医们都不敢确诊,只含糊说需得卧床静养,开了温补方子调理着而已。“静养”了大半年,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,正月月底便发作过一次,好在并不严重,只是视物恶心,手足偶有麻痹之感,处置政事,接见臣子,都还是无碍的。

是时皇帝便犹豫着是否要召回太子,因担忧燕国来犯,也担忧朝令夕改,人心不宁,到底还是没有下诏。

今日是接到了江州刺史直呈御前的密奏,皇帝阅览后急怒攻心,骤然昏厥过去,醒来时,已不能起身,亦无法书写或言语了。

好在惊变之时静妃同在养居殿,及时约束住了左右侍奉的宦官、宫人们,将皇帝病重的消息强压在这一殿之内。

毕竟是太子生母、六宫之首、与皇帝一同经历过誉王之乱的女人,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,危急时便显出了当机立断的魄力。皇帝醒转后,静妃见事态严重,即刻便唤来蒙挚,令其接掌禁中戍卫,又遣人传召纪王及六部尚书夤夜入宫,命这些亲贵重臣们御前共议,看看究竟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。

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讨论——天子病重不能理事,当务之急,还是得推举出一个主政之人,而唯一的人选,唯一占据了名分和大义的那个人选,已是呼之欲出。

事急从权,召皇太子还朝监国的密诏便由中书令及言侯共同草拟,加盖天子行玺后,即刻由蒙大统领亲点的数十军士护送出宫,快马加鞭传往北疆。如是,事情总算告一段落,殿上众人也稍微松了口气,将天命庇佑之类的套话又说了一遍,次第行礼告退。

这般折腾了大半夜,出养居殿时,已是拂晓时分。

玉阶上举目远望,不见星月,不见曙光,不见云霞,唯暧暧白雾漫布于天地间。金陵的孟春绝少有这样的清晨,禁宫的清晨亦绝少有臣子行走于养居殿外。不知是因为一夜未眠,还是因为牵挂着某个绝不能与人言的天大讯息,臣子们皆是步履沉重,沉默无言。行经尚书省时,须发斑白的中书令突然停下脚步,无来由感叹道:“二十年前,我与黎太傅在此分茶对诗,把臂共饮,今日回想起来,已是恍如隔世。未知二十年后,谁是此间主人,谁又能续我辈未尽之事业。”

言阙亦停下脚步,眯眼凝眺雾中朦胧轮廓,片刻之后,方移开视线,淡淡道:“令公心中已有定论,是否?”

柳澄避而不答,一笑道:“原是老夫说错了话,明日事尚不可睹,何况未来身后事。”踌躇良久,又是长长一声叹息,沉声道,“国有内忧,遑论外事。巫蛊之祸,由来起于宫禁,兴于朝廷,殃于地方,今非常之时,狱案相连,于国无益,老夫愿以此上笺皇太子殿下,侯爷以为如何?”

言阙拱了拱手,微笑道:“相爷多虑了,东朝非显宗,献案亦非楚狱①。窦江州已将前因后果一一查实,待到罪人入京,三司复谳即可,何须太子殿下亲鞫?”

柳澄沉默许久,终是微微一笑,颔首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

 

相较于中书大人的老成谋国、微言大义,几日之后,苏宅主人每日例行的诊治时间,苏宅的某位客人则毫不避讳地表述了自己的看法:“杀了萧景宣,你就不怕天下人议论太子不悌?”

梅长苏闻言,扶额叹道:“你还看不出来吗,闹到现在这个地步,他若不死,那才真是天大笑话了。”

蔺晨一挑眉,明白无误地戳破他言下未尽之意:“杀者不悌,不杀者不孝,两害相quan取其轻是吧。”见梅长苏垂眸不语,便又是玩味一笑,施施然道,“长苏啊长苏,当年你是怎么跟我说的,‘将欲取之,必先予之’,那话说的,可真真是振聋发聩,落地有金石之声。这道理说的是一板一眼,怎么落到萧景琰身上,偏就拎不清了呢。你看啊,这一桩事情你办的何其漂亮,面子里子都占了,什么好处都没落下,便是让人议论两句又如何,莫非你那位太子殿下……还能被人议论掉两斤肉不成?”

梅长苏叹道:“……不一样的……”却不解释究竟有何异同,兀自走了会儿神,忽又抬起头来,问道,“那位的脉案你看了吗?怎么样?”

蔺晨摇头道:“不怎么样——死不了,也好不了,就那样了呗,耗一天算一天,耗死拉倒。一目了然的事情,何必来问我。”又取笑道,“怎么着?难道你还想那皇帝陛下活蹦乱跳着给你添堵不成?感情竟是我想岔了,你是几时改行,当起了忠臣孝子?”

天子中风病倒,事发突然,储君又不在朝中,为免人心动荡,辅政的宰臣们担着偌大风险,将此事齐心协力地隐瞒下来。这并不困难——自九安山回銮后,皇帝便是养疾的时候多,理政的时候少,常朝制度早已形同虚设,经常入养居殿奏事的,也不过是那么寥寥几个亲信近臣罢了;却也不是长久之计——君主久不露面,一日两日自是无妨,十日二十日尚可遮掩,再这么暧昧不明的拖延下去,迟早是人心惶惶谣诼四起的局面。

唯一能指望的,就是皇太子赶紧还朝,赶紧站出来稳定局势安抚人心,届时称监国亦可,一纸诏书内禅亦可,于朝臣们而言,无非是名分差别罢了——横竖皇帝现在这个样子,已无法做什么主了。

但也很难说清楚,眼下局势,对皇太子而言,究竟是好还是不好——国不可一日无君,倘若天子不祥,而皇太子未及赶回京城,除献王外,诸皇子皆在京城,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倘若有人借机生事,又该如何应对?何况燕国还多了个野心勃勃的新主,说不定这一时这一刻,燕军正于北疆国门外秣马厉兵、虎视眈眈……

思及于此,梅长苏总不免心生忧虑。蔺晨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却也不劝他,只将话题轻飘飘岔开:“说起来我倒想问问你,你怎么就肯定萧景宣会照我说的去做?他若不肯上钩,你先前那么多铺垫,岂非都做了无用功?”

梅长苏叹了口气,道:“那还得多谢谢咱们那位陛下了。”

蔺晨一挑眉:“哦?”

梅长苏便缓缓道:“依你看来,养居殿之于献王,恩重几何?”

蔺晨哂道:“恩什么恩,你那舅舅,说句刻薄寡恩还差不多。萧景宣自己不也没少在背后发牢骚吗?不然前年八月那事儿,又怎么来的。”

梅长苏道:“这便是了。我若是献王,必不会觉得是养居殿突然转了性子,真心实意为我打算起来……”沉默片刻,低声续道,“我会怀疑,太子走得这般干脆,根本就是与养居殿达成了什么协议。他萧景宣身边不是小人就是庸人,尽可使银钱买通,这些人再吹吹风,撺掇撺掇,自然能诱他入觳……”说着说着,忽而一顿,狐疑道,“怎么突然提起这个?”

蔺晨折扇一拢,抵着他肩头笑道:“自然是为了提醒你梅宗主,这件事情上,你可还欠着我一份天大报酬。我堂堂琅琊阁少阁主,只为你一句话,千里迢迢跑过半个大梁,装神弄鬼,阿谀迎逢,丢人丢到了姥姥家,我牺牲这么大,你说,要怎么谢我?”

梅长苏瞥他一眼,不以为然道:“一回生二回熟,装神弄鬼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干了,你牺牲很大吗?”

蔺晨一本正经反驳道:“可不能相提并论——那念念郡主可是个难得的美人,哄美人展颐一笑,是咱们男人的本分;至于你那二表哥嘛,肥头大耳,面目可憎,要不是你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什么至关重要十万火急,我是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。一者我乐意,一者我不乐意,其间差别,何啻霄壤,你倒是说说,我牺牲还不够大吗?”

梅长苏忍笑道:“是是是,多谢你了,敢问蔺少阁主想要什么?只要我江左盟能办到的,在下必定倾力而为。”

蔺晨摸着下巴,似模似样思索了片刻,忽道:“这样吧,我也不要别的,夜秦国前年进贡的那个火凰珠,是不是还收在宫里?你把那东西偷出来送给我,就算抵了我这一趟跑腿的路资。”

梅长苏微微一愣。

去年年初为了营救卫峥,江左盟曾伪托太行巨盗之名盗走了供奉在宝光阁的火凰宝珠,后来卫峥得救,夏江入狱,那火凰珠自然也让巡防营给“找”回来了。因发生过失窃之事,皇帝便将其锁入内库密室中,严密看管,蔺晨突然说要,依着现在的局势,还真有些难办……

不过梅长苏也只纠结一瞬,立刻便拿定了主意:“稍待几日,等景琰回来,我替你向他讨要。”

他应承得这么爽快,蔺晨反倒愣了愣:“你不问问我拿来干什么?”

梅长苏道:“贡纳之物,你既然说要,自然有你的用意,我何必多问。”

蔺晨侧目打量他半响,笑言:“那好,我就等着你家太子殿下回来。”

 

所谓尽人事,听天命,有时候也并非一句虚妄之言。

元佑七年,四月初,春猎将近,宰臣们终于无法再拖延下去,只得以天子名义下诏,含糊其辞地公布了大梁君主的病情。

明面上无人敢议论什么,私下里却自是各有各的惊疑,各有各的惶恐,各有各的焦虑。先前那一桩轰轰烈烈的巫蛊案早让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去,京中一时间人心浮动,暗潮汹涌,无人不延颈等待着,只看皇太子殿下何时还朝。

萧景琰却没能如朝臣们料想的那般,快马加鞭赶回京城。

——元佑七年,三月末,渝、燕二国的军队叩破关隘,直奔大梁北疆锁钥、晋州治所晋阳城而来。

 

TBC


注:

①言汉明帝时楚王刘英谋反案,事见《光武十王列传》及《显宗孝明帝纪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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